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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人物專訪】---張心湜榮譽教授

 鄒頡龍、齊沛瑜

人物專訪-張心湜榮譽教授

採訪人:鄒頡龍、齊沛瑜
文字整理:鄒頡龍、齊沛瑜
台灣第一座震波碎石機 電腦電刀

< 眷村歲月,造就剛正領導性格 >
問: 請校長談談您的童年生活,以及您卓越的領導能力,不知是如何培養起?


  因為時代的關係,我曾經歷的童年已經不可能再出現。我出生在中國大陸,經歷內戰時期,因為一直逃難沒有辦法唸書,八歲到台灣來時已是人家的小學三年級,可是學校要我從一年級開始念,我父親認為雖然我沒上過小學,但是在家裡他教過我一些,於是找校長談,也因此跟我同年齡的孩子到台灣來都從一年級讀起,而我則是從三年級開始,以八歲來說剛好上小學三年級。不過,事實上從三年級念起進度很難跟上,由於從未學過ㄅ、ㄆ、ㄇ音標,所以仍須重頭自基礎扎根。還好,我那時候小學在高雄,不是台北,聽說台北的小學管得非常嚴格,高雄的小學比較輕鬆,我的童年說起來沒有什麼功課壓力,功課雖不好,但也不會不及格。

  我八歲到台灣來,十二歲搬離眷村。搬出去的原因,該從眷村裡的氛圍講起,我來台時住的眷村是用鐵皮組成的房子,不像電影裡的眷村漂亮模樣,可能台北空軍的眷村比較好,我父親在兵工廠工作,那時候從大陸來了很多工人,整體環境相當貧窮,在這樣的氛圍之下,眷村裡出來的孩子沒有幾個上大學,大部分是到高中畢業,或者初中畢業和小學畢業就不再讀書了。有些人走上黑道,因為沒有前途只好往黑道走,台灣第一個幫派就是出自我住的眷村,以前跟我一起玩的夥伴後來不少人當上了大哥,小時候我帶他們,在眷村裡我就像是一個頭兒。後來,我父親發現這樣不行,才毅然決然搬出眷村,脫離這樣的環境。

  根據一篇德國的研究,提到八歲到十一歲的成長環境對一個人一輩子的人格影響最大,這段期間塑造一個人的人格形成。回顧我在眷村的時光正好是這年紀,眷村裡很大的特徵是大家在一起,很講義氣且相當團結合作,情感非常好,但是呢,就是常常做一些不該做的事,因為人多又聚在一起總會起鬨。當時在這種環境下我總是帶領著同伴們,譬如去跟鄰村孩子打架或玩耍,因而訓練出我的領導個性,而且這個特質影響了我一生。

  在眷村的日子,人與人之間相處培養出團結合作與相互尊重,一般人多以為醫師從小都如天之驕子般長大,但我其實並非如此,在這樣的環境氛圍,讓我跟各階層的人相處都毫無問題。常常有些自認高層的醫師,自覺不錯,但總感覺跟底層的人格格不入,我想這不是對錯的問題,而是與童年經驗有關係,主要因為過去不曾有過這種磨練,所以看到那些人難免覺得害怕。

  一直以來,我以嚴厲聞名,如果了解我的過去,會知道在那樣的環境,眷村裡的人一個比一個兇悍,想要統領這些人就必須兇悍。很多住院醫師覺得我很兇,但其實也感受到我對他們的盡心,我很堅持原則,不隨便找人麻煩,但若是有錯我絕對會講,而且我還有個本事,犯了錯的人別想掩飾,我一定看得出來。為什麼會有這些習性、特質,或許就是在眷村的八歲到十一歲這段成長過程環境造成的影響。

< 求學歷程,發掘數理天賦 >
問: 進入求學階段,很好奇校長過去屬於什麼類型的學生? 是否有特別喜愛與擅長之學科?

高中時期


  我的童年最愉快,父母親看我成績能夠不留級就很好了,沒有給我壓力,我也沒想過要拿第一名,只要能夠及格就可以,家裡四個弟兄都是這樣長大。之後,我們幾個兄弟,我大弟弟念師大生物系,二弟弟讀國防醫學院當婦產科醫師,老四則念台大牙醫。

  然而,回想年少時候,老實說,我一直搗蛋到大學畢業。但在初中時有個老師曾經花時間與我深談。這位老師姓程名度,是一位國文老師,也是我的班導師。「你應該很聰明啊,可以好好再把書念一念,我覺得你將來應該可以有出息的。」他對我說了這番話,希望我好好讀書。在學校裡大部分老師都看我討厭,從中學一直到大學都曾被記大過,但若說我的讀書方式如應付考試絕對沒問題,只是我比較怕記憶型的科目,譬如地理、歷史、國文、三民主義就無法表現好,因為這幾科不念不行,所以我最喜歡數學,數學可以不用記憶力。

  雖然我的書不比人家念得好,但是我對某些科目可能有一些天賦,不需要去背。我們那時候家裡有錢的人才買得起參考書,當時有個同學家裡很有錢,他買了很多參考書,我常常在考試前跟他借一個晚上,回去從頭讀完再還給他,之後所有的解題我全都會了,因為不需要記憶的科目,對我來說一看很快就懂了。

  高中二年級的時候,一次數學課考試,我用自己的方式把數學題解出來,考完後,數學老師跑來問我:「這是人家教你的嗎?」他沒看過這樣的解法,去找資料也沒有。我說這是我自己解的,後來,他把我報到高雄市教育局,再呈報教育部,那一年我獲得了愛迪生優秀科學青年獎,由教育部長梅貽琦及中研院院長胡適兩位頒獎給我。那一年台灣有十個人得獎,高雄市只我一人,就因為當初老師認為我解題方式很特別,嘗試報名看看,因而得到這項殊榮。

< 進入醫學院,父親的深刻叮嚀 >
問: 您的父親為了改善成長環境而將您帶離眷村,在選擇大學時刻與未來人生規劃,是否也受父母親影響?


  考大學時,證明了我原先的讀書方式和態度不可行。那個年代第一志願不是醫學系,而是物理系,和現在不一樣,因為李政道、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物理獎的關係,鼓勵了年輕人都想學物理。我是數學好,但還是想去念物理,台大物理系是當時全國大專聯考甲組的第一志願,我同學考上了,但我沒有考上,因為考試不是只有數學好就行,結果,我被分發到師大數學系。

  那時候父親問我要不要考軍校,其實我在高中二年級時曾去考過飛行學校,飛行學校是那個年代才有的,讀三年畢業,專門學飛行。考上後空軍一直來信要我去報到,我父親不贊成,他說將來還會有機會報效國家。於是就在大學升學考試這次機會,決定就讀國防醫學院。其實為什麼沒有去念師大,真正的原因是心情不好,因為成績比我差的同學考上台大物理系,而我卻被分到師大去,所以覺得乾脆不念,才決定去讀國防醫學院。

  當時,我父親認為這個決定也好,這樣跟我說:「學數學最多做一個中學老師,所以去國防學醫吧,學醫很好,不用求人,又可幫助別人。但是你要記得兩件事情,第一,別想著要做官;第二,不要想發大財。」確實如此,如果想做官,就不會把心思用在行醫上;一旦想著發財,就會往病人身上打主意,最終只會讓自己身敗名裂。我父親給我的話,大人給我們的訓示,小時候常當作耳邊風,但是這兩個叮嚀在我往後的人生中發揮很大作用。曾經上層為衛生署署長一職及擔任無任所大使詢問我的意願時,因為想到父親的叮嚀,而當場直接婉拒。

< 國防醫學院時期,體會讀書樂趣 >
問: 校長在國防醫學院擔任醫學生階段便優秀出眾,想請問校長在學習、準備上有什麼獨到方法與見解?


  我在國防醫學院的成績相當不錯,第二名畢業。考大學讓我體會到那樣的讀書方式很不扎實,只是應付考試,在進國防醫學院以後雖然我還沒有很認真花心思讀書,但卻是我真正開始體悟到,念書不是為了考試。

  我真正用心唸書其實是從畢業後到台北榮總做住院醫師開始,唸書唸出興趣來了,因為有看病的機會,病人有問題前來時自然要去翻書、找資料,越來越發現很有意思,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,每天我花至少四到六小時讀書,住院醫師的工作非常忙碌,但這個興趣來了怎樣都擋不住,不覺得累。

  一路以來養成的習慣,時至今日,我每天仍固定看四、五個鐘頭書。不過現在看的書變得比較雜一些,各個領域的書我都接觸,以往全部時間都花在醫學書籍上,而現在醫學領域大概就安排二、三個小時閱讀。學醫的人,假如不跟著醫學進步走的話,就很容易跟不上。養成唸書習慣,就是時刻掌握最新資訊的關鍵。

< 實習經驗,決心加入外科行列 >
問: 現在的醫學生實習歷練與過去很不一樣,許多新一輩醫師難以想像,能否請校長與我們分享您在當實習醫師時的故事? 以及決定朝往外科發展之動力?

擔任實習醫師時期


  我們那時候當實習醫師,一個人管五、六十個病人,現在說起來你們都不會相信,當時病人的尿液、血液等常規檢查,都是我們親自檢驗。那時候認為醫師應該學會這些,病房裡都放有一台顯微鏡。我在陸軍八零一總醫院,也就是現在的三軍總醫院實習。由沈力揚總醫師帶領我開刀,過沒多久,他就和我說:「你適合做外科。」因為他的鼓勵,影響了我,也開始覺得外科很有意思。

  我們那時候的氛圍是成績好的、優秀的才能做外科。不僅是一種對自己的期許,和優渥的收入,實際上,我們學西醫,主要學的就是外科,因為中醫沒有外科,傳說是因為華陀為了想幫曹操開腦治療腦瘤,引來殺身之禍,而燒掉所有外科相關的醫書。

  另外,大家是否注意到中醫很少有醫療糾紛,因為這幾千年的傳承,中醫與病人很會建立醫病關係,這是我們西醫必須學習的地方。西醫總認為自己很棒,但卻也更常被捲入醫療官司。我在衛生署擔任醫療糾紛處理委員的時候,從來沒有中醫的糾紛案件,因為中醫處理患者非常小心,講話也相當謹慎,這是幾千年經驗的傳承,讓病人就算發生事情也不會責怪中醫。

< 選擇泌尿外科 >
問: 泌尿外科如今在醫界已為最熱門科別之一,請教校長,在那個時代的氛圍又是如何? 您為什麼會選擇走泌尿外科?


  實習結束後,第一年我先在國防醫學院當助教,第二年下部隊。我走過很多地方,在野戰醫院當醫官,又到八零三總院,接著到八零二,再從八零二到榮總,這時候才是我在榮總真正的開始,在榮總受訓,對醫學才真正感到很大的興趣。

  事實上,泌尿外科不是我最初的志願,我們那屆有七位總醫師,那個時代你要走哪一科是由主任指派,當時盧光舜擔任外科部主任,他覺得你適合做哪一科你就做哪一科,我們沒有選擇的自由。可是從我們那屆開始,盧主任突然讓我們自己來選科,一人可填三個志願,大家都大為吃驚。我的三個志願裡沒有泌尿科,第一志願是整形外科,因為覺得很有興趣,而現在最火紅的就是整形外科;第二志願是大腸直腸外科;第三志願是一般外科。

  但後來我才知道,盧主任其實心中早就想好要我們做哪一科了。他要我們先自己選,選的對的話,他表示贊同,要是選得不對,他會說你再回去好好想一想。所以我體會到原先列的三個志願可能都不是我最適合的。老實說我對外科每科都有興趣,盧主任說為什麼不選泌尿科呢?當時我腦子裡面沒有泌尿科,泌尿科又叫小便科,那時候在台灣的外科裡面不算大科,是後來才變得火紅。當年住院醫師五年是不分科的,第六年擔任主治醫師才正式進入泌尿外科,也就是當主治醫師時開始專精於泌尿科。

  之後我去美國才明白,泌尿科在美國是火紅的科,不夠優秀很難進去。台灣跟美國似乎差了一段時間,原因端視此科別是什麼時候開始分出來,在我們老師的老師那一輩,外科醫師還沒有分科,你若是外科醫師就是從頭開到腳。所以以前所有外科醫師都可以做泌尿外科,像神經外科就很紅,因為分得很早,而泌尿科是到很後面才區分出來。

< 引領新技術,提升研究素質,接軌國際 >
問: 校長自榮總行醫開始,引進許多新式儀器和開刀方法,培養醫師研究實力,並且帶領榮總躍上國際。請您談談這段過程?


  去美國進修前盧光舜主任要我去學兩件事,第一,TURP(經尿道攝護腺切除手術)一定要學會,因為台灣那時候還沒有人會做,老師們是自己摸索,尚無法徹底學會;第二件事情,學他們怎麼樣做研究。盧主任希望我把方法學會,這兩項最重要,最後是體會他們的風土民情。

  所以當我去哥倫比亞大學之後,發現他們TURP的水平沒那麼好,與哥大的拉提摩醫師(Dr. Lattimer)談過,他把我介紹去亞特蘭大向TURP的發明人之一老麥道林(McDonald, Sr.)學習,由此才真正深入理解TURP之精髓。

  之後幾項新技術、儀器由我介紹開始引進榮總,榮總也對我非常支持,像是台灣第一台「尿動力學檢查室」,以及後續經過重重困難,終於引進全台第一座,要價台幣六千多萬的「震波碎石機」。

  當時還帶回很多新的觀念,最主要是我認為當時的榮總整個研究能力還有待加強。我做外科主任的時候積極提倡做研究,其實我的老師沈力揚也曾經鼓勵要做研究。我認為必須從年輕開始訓練,最好的辦法就是唸研究所博士班,研究是需要慢慢磨的,陽明成立臨床醫學研究所就是個很好的機會,我首先要求所有助教都去讀,假如不想的話不勉強,但助教也不要做了。因為做研究就是要從這裡開始。幾個助教被我逼著唸,後來漸漸成為一個風氣。

  我們鼓勵醫師們積極向國際期刊投稿,我希望從博士的研究作為開端,養成基礎能力之後,學術這條路就可以一直走下去。逐步地,讓大家知道,榮總不只是一個開刀的醫院,主治醫師也都有很好的研究能力。

< 與蔣家,第一家庭之因緣 >
問: 校長以史上最年輕之姿就外科主任一職,高超之技術與領導能力,又因第一家庭之御醫而廣為人知,能否請您分享接任部主任時的背景,和與蔣家醫病互動的趣事?


  我將TURP(經尿道攝護腺切除手術)新式開刀法帶回國後隔年,便參與蔣經國總統於榮總的攝護腺肥大切除手術,由當時泌尿外科主任鄭不非主刀,我是副手,手術順利完成,經過完善照顧工作,復原情況相當良好。那時候的我初生之犢,無懼壓力,使經國先生留下深刻印象。

  後來,蔣宋美齡夫人也曾是我的病人,那時蔣夫人經常排尿不順暢,總說有尿道堵塞,可能她在美國的時候有醫師這麼告訴她。但我心裡想,女性尿道堵塞實在少見,追溯夫人的病歷,了解到她過敏非常嚴重,曾經癢到不能睡覺,所以服用抗過敏藥物來止癢,之後她因為怕發作,所以連平常都吃,當作預防。我想或許是吃藥的原因,我向夫人說明:「我們先做個膀胱鏡查看有無尿道阻塞,假如沒有的話,就是吃止癢藥的關係。」她同意了,而檢查結果如預期並未阻塞,蔣夫人聽我的建議平時不要用藥,真正癢的時候再吃,停藥過後不到一星期,症狀馬上有大幅改善。

  我43歲那年就接任外科部主任,一路以來升遷之快速,許多人都不知道原因,我想是與蔣家的這段機緣有關。當年,我是外科部中最年輕的科主任,其他幾位科主任都是我的老師或前輩,由於沈力揚老師將離開,依慣例原定資深主任乾光宇接任。但是,當時榮總院長鄒濟勳突被經國總統召見,過往長期為總統醫療團隊,素有「皇家醫院」稱號的榮總,重要主管多受長官意見左右。當蔣總統過問接任人選,並順而說道:「張某人怎麼樣?」時,鄒院長便聽懂了,命令我接掌外科部,儘管我極力拒絕,然卻無商討餘地,「不行,是火坑也要跳了!」鄒院長這番說著。於是我只好接任,成為全台醫學中心最年輕的外科主任。

< 給新一代醫師的期許 >
問: 最後,請校長給予我們新一代的醫師,還有未來將加入醫師行列的醫學生們,您寶貴的建議與盼望?


  有一點在我手上還沒有做得很好,就是教學。跟美國相比,美國的泌尿科教學比台灣好太多。他們很熱心,肯花時間在教學上,帶領住院醫師。在榮總的泌尿科稍微有建立起教學傳統,但如果要督促醫師來教學確實有難度,因為我們國人對於教學並不太重視,其實以醫學中心來看,教學是非常重要的,若不教學,優秀的醫師不會願意來這個醫院學習。

  我一直到現在還在教學,忠孝醫院、新光醫院、台北榮總還有振興醫院都去,就像在當志工一樣,總覺得至少我要帶頭,有這樣的使命感,其實教學受益最大的是自己,因為在教學中,如果發現有講不下去的部份,就曉得自己還有須補強的知識。再者,跟學生互動,學生的提問如果真的不知道,也代表又有個機會能夠補充、得到新資訊。

  即便至今,國內醫師最大的問題仍是教學。因為教學難以看見立即性的回饋,以台灣現在的氛圍、文化來講,對這種無法有立即成效的東西就不太重視。但教學的觀念其實在於傳承,我們學西醫,就是老師與學生這樣一代、一代傳承下去,在傳授的過程中彼此都有收穫。所以我勸現在的醫師要重視教學,透過平常與學生的教學磨練,有一天,當你講述的比教科書還要好時,會發現,受益最大的就是自己。